“请问哪个路口离嘉兴学院最近?”
“文昌路,喏,就在前面!”
我下了大巴车,站在街口,看着车来车往,突然有一种茫然失措的感觉。我总觉得这个路名很熟,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。十年了,嘉兴对我来说,就像一座陌生的城市。一路恍恍惚惚地走着。眼帘中出现了一座古旧的桥,颜色灰暗,桥下是一条并不流畅的河,浮萍稠得像一锅绿色的油。抬头,阳光穿过深秋的树叶打在我的脸上,所有的记忆突然像被开了光,一下子都回来了。
记忆最深的是,古桥边有一个水果市场。班主任很年轻,只比我们大五六岁,也是性情中人,经常来情绪时就不上课了,在讲台上“愤青”了二节课,只溅得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是唾沫子。我经常趴在桌上看小说,懒得去理他,偶尔也会抬头鄙视他一下。可是他心情好时,也很可爱。有一次上课上到一半,居然让我们几个男生去水果市场买苹果,分给全班同学每人一个。最后大家不上课了,每人都坐在课桌上啃苹果,等待下课铃声的到来。想来那时真的很好玩,只是现在这个市场找不到了。
我一路走过去,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校门、熟悉的围墙,熟悉的教学楼,在岁月里它们似乎没有什么变化。我看着那些建筑,竟然有些伤感,恍然隔世。据说不久之后,这块地就要被拍卖了。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,我站在那里久久都说不出话来。只是当一群学生从身边嬉笑着走过,他们脸上的稚气未脱,有如青涩的果实,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涌上心头:年轻真好!
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。确切的说,是一张照片。那时学校里上摄影课时,我特意买了一架凤凰牌相机。课余,为了完成作业,便和同学一起去街上拍照片。那时还是用胶卷,拍的时候都小心翼翼。拍的照片有花卉,有建筑物,有人物。可是现在我都没有印象了。惟一例外的是其中的一张照片,主人公是一个磨剪子的老人。
当时在一条街道的铺子外面,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袍,头发稀松,戴一副老花眼镜,低着头,小心地工作着。他先将两只手合在一起,用力搓了两下,再把板凳腿上挂着的一块抹布伸到旁边一个水盆里蘸湿了,很仔细地来回在剪刀上抹了两下,伸手捞起一把水洒在磨石上面,然后就“沙沙”地磨了起来。他的动作很慢,很小心。不知道为什么,年轻的我突然被他那种神情打动了,于是按下快门。
许多年过去了,那架凤凰相机再也没有用过,一直放在父母家。前两年父母家被小偷入屋,把锁在抽屉里的凤凰相机偷走了。那张照片我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,再也没有见过。只是这张照片的场景却永远刻在我心里了。
此行是来参加大学毕业十周年同学会的。可不知道为什么,此时想起的不是老师,不是同学,而是这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。甚至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,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。在无情的岁月中,我们只是两个陌生人。我绞尽脑汁地想着理由:也许我是一个对于沧桑变化极端敏感的人吧;也许这个陌生人给人的想象空间更大吧;也许我特别喜欢磨剪子的过程,每个动作都在重复,可是每个动作都在刀刃上创造出新的生命,闪闪发光,正如我们的生命。
我一直在想象,那个老人还在街道的某个角落磨剪子。他一生都在磨剪子。也许就因为他磨剪子的从容,使他赢得了邻家女儿的芳心;也许因为他磨剪子的勤奋,生活给了他更加充实的美。他缓慢地磨着剪子,在那缓慢的磨剪子的过程中,日月轮转,朝代替换,时间慢慢地从20世纪前半叶来到了21世纪初。那时,他的初恋已经过去,他的理想已经埋没。只是他还在磨剪子。从年轻到老去,磨剪子就是他一生不变的动作。在那缓慢地磨剪子的声音中,他的梦也缓慢地磨砺起来了,从粗糙变得精致,从模糊变得清晰。那一瞬间,所有生命的流走,都似乎倾注在了这个老人磨剪子的过程中,成为某种定格。
可是当我站在街口,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使我们变得更加美好的事物,我却忘记了,是哪一条街道,是哪一个人?或者那个街道和磨剪子的老人都已经不存在了。他们在时间中流走了,正如永逝中的河水,正如我们的二十岁,那时人生初见,那时果实清涩。
石晓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