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1年秋,我考入建德冶金工业学校。黄纬老师担任我们工管308班的班主任,还教语文。当年,黄老师38岁,身体健壮,敦厚而儒雅。他那褪了色的上衣口袋里,常插着一个四寸长的烟斗,据说是他的一个美国朋友赠送的。烟斗工艺别致,设计大方,最能体现使用者的稳重端庄,非凡个性。黄老师抽着旱烟,在我看来很有诗人闻一多的气质。这就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。
黄老师1944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外文系,1947年担任浙东中学校长,1952年调入宁波市立财经学校(母校前身)。他在全校师生的心目中,自然是德高望重的长者,大家都敬慕他在国学和英语、俄语等方面的突出造诣。然而,他却平易近人,和蔼谦恭,脸上始终挂着微笑。他对我们学生,既有父亲般的期望和教诲,又有母亲般的体贴和关爱,他指导我们忆苦思甜学雷锋;他帮助我们举行评功摆好主题班会,给我们佩戴大红花;他还带领我们深入工厂、农村,实践“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”的方针。每当班级举行文艺活动的时候,他就高兴地用俄语给我们唱《国际歌》,有时也用英语唱。
1962年9月,在全校文艺汇演中,我班的节目是师生合演的历史活报剧《放下你的鞭子》。剧中,黄老师扮演流亡关内的卖艺汉,吕忠丽同学扮演他的女儿香姐。由于演出充满激情,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,因此,博得观众好评,被评为演出一等奖。我们把奖状贴在教室的墙壁上,大家高兴得不得了。
夏天,梅城的蚊子又多又凶。黄老师发现班上有17位同学没有蚊帐,晚上睡不安稳。他就想办法,采取“移居”措施,把没有蚊帐的同学集中到四个寝室,并和医务室商量,拿纱布把门窗蒙起来,防止蚊子飞入。同时还和我们一起搞好环境卫生,消灭蚊子和臭虫,终于让大家睡上安稳觉。
黄老师还经常到学生寝室来了解情况,同我们谈心,想尽办法解决我们生活上的困难,甚至自己省吃俭用,把钱借给同学。他看见一个女同学被子薄,就把自己棉絮拿给她盖。黄发成同学近视300度,学习有困难。黄老师就为他向学校申请了七元钱的临时困难补助费,并利用寒假回宁波探亲的机会,帮他配来眼镜。黄老师看到我没有雨鞋,就送了我一双胶鞋。这些雪中送炭,感人肺腑的往事历历在目,我们终生不会忘却。
黄老师拥有古今中外渊博的知识,又能深入浅出地讲课,所以我们对学习语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他讲课的一个显著特点是,善于在关键之处,引用诗词名句,来佐证语句的内涵或揭示文章的主题,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。譬如,有一次,他教我们读古文《登泰山记》时,他说,如果你去登泰山,从山脚看泰山是一种风景,那么从山腰看泰山就是另一番景象了,如果再从山的背后看泰山,那姿态肯定又大不相同。要问泰山究竟是怎样一座山呢?恐怕你就说不清楚了。然后他问:这是为什么呢?当我们沉默思考几秒钟之后,他就吟出了苏轼的名句: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接着,他哈哈笑着说:“这叫做当局者混,旁观者清啊!”这时,我们全班同学才恍然大悟,都笑了起来。黄老师在课堂教学中,引用诗词名句,可以说是脱口而出,恰到好处。这样讲课,不但生动形象,还扩大了我们的知识面,所以很受大家欢迎。以后,我对古诗文的爱好,都是缘于黄老师语文课上的启发和引导。
黄老师讲课喜欢采用朗诵这个传统教学法。他叮嘱我们,朗诵课文的时候,要注意语气和节奏,要领会意境和主题。他领读课文精神饱满,声音宏亮,而且字正腔圆,抑扬顿挫,就像当年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齐越的播音那样,激动人心。譬如,他朗诵毛泽东的词《沁园春·雪》:“北国风光,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……数风流人物,还看今朝。”他一字字、一声声,热忱地流露出对祖国壮丽山河和今朝风流人物的赞颂之情,加上他浑厚激越的音调,真是声情并茂,谁听了,谁都为之振奋。我是浙江温州地区人,家乡口音十分严重,所以,我就格外注意学习黄老师的标准的普通话发音。
黄老师的字写得好,他的板书总是写得大大的,让全班同学,不论你坐在哪个位置,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黄老师的行书,秀气又流利,表现出他学过王羲之行书的很深功底。我记得,黄老师还为我们搞过一次书法讲座,详细讲解汉字的间架结构要领,如:上紧下松、左敛右放、争让有序、天覆地载……他在讲台上边讲边写作示范,我们在座位上也都跟着练。在黄老师悉心指导下,日复一日,我们的书写基本功都有了明显进步。1963年10月,著名教育家竺可桢来我校视察,他看了我们学生的书法作业后,满意地说:“学校重视对书法、写作等基本功的教学和练习,你们做得很好!”
黄老师讲课从不固定站在讲台上,而是捧着书,在我们座位排间来回走动,边走边讲。如有同学打断他的话,提出问题,他特别高兴,因为他就是喜欢师生互动,教学相长。如有同学听课走了神,他就慢慢地走过去,用手指轻轻地敲几下他的课桌,以示提醒,他从不当场批评。所以,我们语文课的气氛始终是十分活跃和轻松。比较一下其他课的情况,黄老师的做法真称得上别具一格了。
据我所知,黄老师在语文教研组里,他那勤奋的学风、严谨的教风,对帮助青年教师提高教学水平起了很大的作用。顾安年老师(当年才二十几岁)曾对我说:“黄老师是我成长中最好的诲人不倦的导师。我有问题请教他,他总能给我满意的回答。有时,他帮我查字典,翻古书,找资料,从不厌烦。我在基础知识和教学方法等方面,都向他学习。”1973年我收到过母校寄来的一本《厂矿应用文》的铅印教材。该书虽是语文教研组集体编写,但最后文字审定,全由黄老师把关完成。可见黄老师在教师队伍中,就是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学术带头人。
我们有如此好的班主任,如此好的语文教师,是我们一生难得的福份。我们毕业以后,浙江大学曾想聘请黄老师去该校任教,但是终因母校教学工作需要,被杨学润校长苦苦挽留,同时,文化大革命很快来了,黄老师最终没有调成工作。文革年代,我们忧心忡忡,牵挂着他的处境。据说,文革初期,他也被关进牛棚,在一个黑夜里,挨过红卫兵的一顿打。但是,黄老师相信党,相信群众,终于挺过来了。
1978年,黄老师第一次到北京出差,住在石景山区的古城。我和茅永钦、黄发成同学,骑车两小时去拜访。师生阔别14年,首次相逢,格外高兴和激动。当时,黄老师仍不忘勉励我们保持劳动人民本色,为社会主义建设多作贡献。万万没有想到,这也是和恩师最后一次见面,至今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怀念。
八十年代初,改革开放的浪潮正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兴起,人人精神振奋,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。黄老师虽然在文革中受到冲击,但他对党的信念始终不渝,工作从不消沉。1980年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以后,又被评为浙江省优秀教师。当时,黄老师除教全校的英语课外,还担任了学校工会主席和基础部主任,他任劳任怨,埋头苦干。他的干群关系又特别好,大家遇事不但愿意到办公室去找他,而且,还喜欢晚上到他寝室里,与他个别交谈,因此,他的寝室成了他的夜间办公室。每晚,待来访者走了以后,稍歇片刻,黄老师又开始阅读英语杂志《北京周报》,并且自学日语。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,天天如此,雷打不动。他这种活到老,学到老,学而不厌的精神,多么值得我们学习。
繁重的教学和社会工作,积劳成疾,使黄老师的健康在不知不觉中垮了下来。1984年3月的一天早上,他突然昏厥过去。学校医务室立即将他送往建德医院,接着又转往上海,确诊为肺癌晚期,已经不能手术治疗,于是又送回建德医院。5月25日,黄老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享年61岁。
当时,我正在国外工作。10月份回国探亲时,得知噩耗,极为悲痛,泪水模糊了双眼,心中不由得回忆起黄老师20年前送我的毕业赠词;“东风骀荡,江山葱郁。生活甘饴似蜜。经年长忆党恩情,更毋忘人民奶汁。红旗高举,青春永葆。言行始终如一。好儿女志在四方,为革命永不变质。”忆罢,我的心又一次受到强烈的震撼:什么是园丁?什么是辛勤耕耘?只要看一看黄老师的一生建树,就无须用过多辞藻来注释,大家一定会深刻地领悟到了。
愿黄老师的英灵在天堂静静地安息,他对我们的教诲和关爱将化作一座丰碑,永远矗立在我们心中!
郑祥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