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8年,高杰同志从部队转业,来到宁波冶金学校,担任党总支书记兼校长,从此,我们都亲热地称呼他高书记。
高书记生于1919年,江苏启东人,1940年参军入伍,第二年入党。抗日战争期间,他在苏北战场,参加过十多次战斗,曾任大队长、连长、作战参谋等职。在1945年的反扫荡杨泰线战斗中,他被炮弹击中,胸部、肩部、手上多处负伤,左眼被打瞎,左耳被炸聋,左脸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先后在福建建瓯航空站、华东空军后勤部工作。转业前,他在华东空军文化速成中学任主任、政委兼校长等职。
高书记身材高大结实,走起路来,仰着头,挺着胸。他穿制服,风纪扣总是扣得紧紧的,始终保持军人的风姿。冬天,他穿着从部队带来的黄色军大衣,跨着大步,神态威武。无论谁只要见到他,都会产生肃然起敬的感觉。
一生宏愿 志在办学
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,我校是冶金部所属的经济管理类中等专业学校,设有会计、统计两个专业,目标是为冶金企业培养管理人才。当时,学校学生最多时没有超过600人。1958年,在全国大跃进的形势下,学校下放给了浙江省,除保留原有专业外,新增了炼铁、炼钢、采矿、选矿、有色金属冶炼、冶金机械、冶金化学分析、冶金电气化等专业,意在为冶金企业培养急需的技术人才。这样一来,学校宁波总部加上慈城分部,学生人数扩充到3000多,成了一所规模不小的中专学校。
1960年下半年,为贯彻备战方针,学校搬到了浙江的三线——建德县梅城镇,准备筹办建德矿冶学院。当时,正值国家困难时期,地方财政也吃紧,省里已无法承担我校办学经费,于是,浙江省委曾决定停办我们学校。这下可急坏了高书记,他立即给冶金部王鹤寿部长写信,信中说,全国冶金系统的经济管理学校,只有长春与我们两所。如果我们学校不存在了,那么,今后冶金厂矿企业需要经济管理人才,向谁去要?目前,国家困难总是暂时的,从长远计,请求冶金部收回我们学校吧!恳切而又坦诚的陈述,部领导感到言之有理,所以,学校不久终于被收回去了。俗话说路总是人走出来的,高书记走的这一步,是多么艰难,又是多么关键呀!
回想当年,学校面临的困难实在太多了。高书记激励大家团结起来,自力更生,艰苦创业。他从部队借来一辆推土机,加上全校师生每人一双手,硬把大礼堂前的那块杂草丛生的荒地,建成了平平整整的大操场。用当地“干打垒”的土办法,建起了东边一排平房做教室。在新安江码头边建起水泵房,再把地下管道接到学校,解决了饮用水问题。当时,梅城电厂经常发生供电故障,为此,学校买来柴油发电机,遇到特殊情况,就自己发电。这样,我们总算在梅城初步站稳了脚跟。
办好学校,师资是关键。对于师资严重不足的难题,高书记魄力大,办法多。一方面,千方百计向北京钢铁学院争取毕业生,另一方面,通过上级,从兄弟学校调来业务拔尖的教师。他还有更高明的一步棋,就是从学校59届和以后历届毕业生中,先后留下60多人,充实教师队伍,从中又选派10多人,送到北京、武汉、沈阳等地的高等院校,进修有关课程。几年以后,这批年轻人先后归来,担起重任,成为骨干教师。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高书记办学的惊人大手笔。
1961年,高书记为了让学校更上一层楼,培养出知识层面更高,专业性更强的学生,雄心勃勃地办起了钢铁电冶金大专班。当时,学校在资金、师资、设备等方面,都存在很多困难。高书记多次反复强调,发扬“抗大”艰苦奋斗精神,在实践中摸索出一条新的办学路子来。他大胆起用周戟王、虞和昌、孙友根、曹善祥等一批优秀青年教师,大家群策群力,边干边总结经验。64年7月,学校终于为国家输送了38名电冶金大专毕业生,在人才奇缺的当年,为国家冶金系统解了燃眉之急。所以说,高书记是我们学校从困境中求得生存、发展的领导人,又是创办大专班的第一人。
高书记热心办学是为了什么呢?还不是为了要把学生培养成国家有用的栋梁之才。有一次,他在师生大会上说:“如果将来能在学生中出一、两个党的中央委员,那是学校的光荣!”这句经典话语寄托着高书记对学生的殷切期望,它已深深地烙在了一届届学生们的心坎上。
关爱师生 无微不至
高书记给人的第一印象似乎非常严肃,加上他的左眼装的是假的玻璃眼球,不会眨,好像总是盯着人。然而,只要听过他的一席话,或者有过短暂接触之后,我们就会改变这种想法。他来到群众中间,不管是长椅还是短凳,都会跟大家坐在一起,点燃一支香烟之后,嘿嘿一笑,话匣子就打开了。
高书记常常检查学生寝室,看看学生的被子是否叠好,毛巾是否挂好。他曾多次邀请虞先洪同学,到他家里跟他下棋。这个学生才十六、七岁,个子瘦小,棋艺却很精,高书记每当自己败局时,总会拍拍虞先洪的肩膀说:“后生可畏啊!”
高书记非常重视文娱体育活动。师生有演出,他会拎着一把没有扶手的藤椅,坐在前排,早早等候。遇到篮球赛,他是从不缺席的球迷,而且又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场外指导。当我国乒乓球队荣获第26届世锦赛男子团体冠军的时候,他高兴极了,还请学校办公室给国家体委发去了热情洋溢的贺电。那时候,生活虽然很艰苦,但是,校园里却呈现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,人人精神振奋。这一切,都与高书记重视文娱体育活动并身体力行分不开。
湖南校友陈惠民,一直深藏着对高书记的感激之情。1962年,他毕业时正遇国家困难时期,于是,他主动放弃分配,不去武汉钢铁厂,而甘愿回家当农民。高书记表扬他是为国分忧的学生标兵。第二年,形势好转,全国冶金厂矿急需管理人员。这时,高书记说:“目前正是国家用人之机,快把陈惠民召回来,好铁要打钉,应该把他放到国家建设的重要岗位上去。”于是把陈惠民重新分配到了湖南长沙有色冶金工业学校。这个学生把高书记的关爱化作动力,工作非常出色,十余年后,他被调到湖南省冶金厅,不久就担任财务处长,后来又被评为冶金部全国会计系列先进个人。高书记博大的心胸,装载着每一个学生,爱惜他们的才干,关心他们的前途,这对陈惠民来说,栽培之恩当然是难以忘怀了。
高书记不仅关爱学生,对教师也是关怀备至。方亦元老师,在上世纪60年代,患了严重的十二指肠溃疡,吃啥吐啥。高书记得知后,立即给他的战友——浙二医院的周院长写了信,然后安排车子,并派张良奇医师陪同赴杭就医。后来,周院长亲自主刀,手术非常成功,恢复也快。方老师不久重返讲台,以后身体一直很好。
有一次,高书记来到语文教研组,跟大家谈起了青年教师的婚姻问题,谈着谈着,就谈到了我。他说:“小顾年纪也不小了,虽然腿有毛病,但是个好青年,我想了很久……今天,拜托大家,都来做红娘,帮小顾找个对象成个家。”一番话,说得我满脸通红。他略停一下又说:“小顾应该考虑安装假肢,至于费用嘛,学校可以帮助解决。”不久,我们普通课教师在缪文同志(高书记的爱人,时任普通课党支部书记)带领下,去上海冶金专科学校取经学习。缪文同志受高书记的托付,特地陪我去了上海假肢工厂,经技师鉴定,我的左腿麻痹严重,无法安装假肢。我虽然没有装成假肢,但是若干年之后,同事们真的实现了高书记的嘱托,帮我成了亲。今天,我想起40多年前的往事,脸庞还是热辣辣的,心头还是暖融融的。高书记就是这样,群众痛痒,他总是放在心里;帮困解难,他总是想得十分周全。这样的好领导,群众对他怎么会不爱戴呢!
福祸所倚 同舟共济
梅城是个群山环绕的小镇,四周都是农村。出了学校大门,随处可见戴着笠帽,扛着锄头的农民兄弟。高书记曾多次在大会上告诫大家,要搞好与周边群众的关系。他说:“我在部队里,常讲军民鱼水情。如今,我们也要尊重这里的父老乡亲。大家想一想,我们吃的肉、禽、蛋和蔬菜,都是他们提供的,连学校的粪池,也是他们清理的……所以,父老乡亲是我们的衣食父母,我们不但要注意群众纪律,还要尽我们的力量,多为他们做点事。”
每逢夏种、秋收季节,高书记就组织师生去洋溪、南峰、大洋、杨村桥等地,帮助农民割稻、插秧。久而久之,支农就成了教学计划中的一门必修课。师生下农村,确实帮了农民不少忙,当然,自己也学到了农艺,收获了友情。
1965年春夏之交,久旱不雨,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,学校周边的龙山大队和西湖大队,家家户户都快要揭不开锅了,而国家救济粮一时又没有运到,情况十分紧急。高书记知道后,就委派部分教师到村里去探情况,所见果然是野菜烧糊糊。高书记立即召开教工大会,他说:“淮海战役的伟大胜利,是百万群众用独轮小车推出来的。今天,我们周边的群众有了困难,我们能视而不帮吗?”在高书记军令般的动员下,全校教工都情绪高涨,精打细算,尽量节省自身用粮,半斤、1斤、3斤、5斤……一下子就凑起了几百斤粮票,及时送到群众手中。这粮票真是雪中送炭,为帮助群众克服一时困难起了作用。“文革”第二年,曾发生百余农民来到学校,包围造反楼(即行政楼)的事件。他们强烈要求造反派交出高书记,他们要保护他到农村去。后来,农民群众虽然被劝退了,但从中可见,高书记在他们心目中,威望有多高啊!
“文革”时期 受尽迫害
“文革”前两年,学校政治活动接连不断。学雷锋,忆苦思甜,学习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等,都开展得既轰轰烈烈,又扎扎实实。接着掀起学习解放军热潮,全校实行连队编制。高书记还从东海舰队请来部队同志,给全校教工介绍郭兴福教学法并在校内试点推广。1965年暑假,高书记又请来建德县人武部同志,组织学生军事训练,还徒步拉练到金华。1966年初,高书记安排教师,分批分期深入农村,参与“四清”运动。这一切,他都是根据上级党的指示,不折不扣地执行的。当时,政治形势瞬息万变。“5.16”通知公布以后,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,我们学校于6月中旬就开始全面停课了。
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学校的角角落落,包括高书记和杨校长在内所谓的“牛鬼蛇神”,被关进了“牛棚”。红卫兵给高书记挂上了“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”的黑牌子,并逼着他交代反对毛主席教育路线和篡改毛主席著作的罪行。高书记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非常热爱党,非常热爱毛主席……当然,我工作中的错误,欢迎大家批评。”接着他双手一摊,义正词严地对红卫兵说:“你们强加给我的种种‘罪名’,没有什么可交代的!”但是,在那是非颠倒的岁月里,这位经历过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,身为一级荣誉残废军人并荣获共和国两枚荣誉勋章的功臣,硬被红卫兵按下头,反扭两臂,遭受无情的批斗。到了1967年,校内武斗成风。从此,高书记身上青一块,紫一块,不知挨了多少打。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,高书记遭受了350多次大大小小的批斗,肉体的摧残和精神的折磨,真是常人难以想象啊!
缪文同志因受高书记的牵连,也吃尽苦头。一天夜里,她被红卫兵打昏过去,扔在厕所旁的垃圾箱里。幸亏,半夜有人上厕所,发现了她,才得到医生救治。事后她痛苦而又无奈地对高书记说:“老高,我实在挺不住了……”高书记听了,既内疚,又爱怜地劝慰她说:“要挺住,一定要熬到还我们清白的那一天!”在极其艰难困苦的日子里,夫妻俩患难与共,互相搀扶,互相慰勉,这种相濡以沫的真情,多么令人感动和崇敬。
1969年以后,高书记除了挨批斗,还被安排到校办工厂铸造车间“劳动改造”。50岁的人了,身上带着战争年代的伤痛,每天要搬运沙包和铸铁块,一包沙少说也有百来斤重,连年轻人都望而生畏,他却一声不吭地扛呀,搬呀。好多年之后,他曾对人说起这段日子的感受,他说:“当时,我只有一个信念,相信党,相信群众,鼓励自己不能倒下去。”
光荣一生 无怨无悔
1972年4月,高书记终于被落实政策,获得解放。同年10月,任学校党委副书记。
1973年,他去马鞍山、铜陵,检查学生实习工作。他每到一地,都深入到学生中间,召开座谈会,还认真听取厂方意见。他和蔼可亲、平易近人,深得师生好评。当时,林彪虽然死了,但是“四人帮”还在兴风作浪,高书记还不可能对“文革”的许多实质性问题,作深层次的思考,他只想兢兢业业做好工作,为人民立新功。
1975年,高书记被调到浙江省冶金厅工作。
1976年粉碎了“四人帮”,高书记欣喜若狂,顿时觉得自己年轻了,浑身有力量,他对缪文同志说:“我要写报告,回到梅城去。不办好学校,不甘心呐!”可是,一则因为工作需要,省冶金厅不肯放人;二则病魔已经悄悄地缠上了他,只是他自己没有觉察。高书记要求重回学校的心愿,最终没有实现,这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。
1977年春节以后,高书记到北京参加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。期间感到身体不适,但他自信,自己的身体是钢打铁铸的,经受过革命战争和“文革”的严峻考验,不会有什么大问题。回到杭州以后,他又忙于传达会议精神,对于自己的病情,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期。到了6月里,他实在支撑不住了,才住进医院,确诊为肝癌晚期。7月15日,高书记终因食道下端静脉曲张破裂,致上消化道大出血而病逝,享年58岁。
噩耗传到学校,全校师生非常难过。学校领导和教工代表几十人,乘车赴杭州,出席了追悼会。张良奇医师还为高书记整了容,我在写作本文的时候,得知这一情节,特地采访了张医师,请他谈谈当时的情形。他深情地说:“经过我精心梳理和整容,高书记的遗容显得非常慈爱和安祥,缪文同志及其子女都很满意,从中得到莫大慰藉。我久久地肃立在高书记的遗体旁,不忍离去……”
今年,高书记逝世虽然已经35年了,但是,原浙江冶校的老教师、老职工和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毕业的校友,还在经常深切地回忆和念叨:“我们的高书记!我们的高书记!”我在同志们的鼓励和帮助下,写了这些纪念文字,目的就是要把高书记的名字和功绩,写进共和国的功臣谱里,让它占有光荣一页,与天地共存,日月同辉,永垂不朽!
后记:在嘉兴学院《校友》杂志上,刊登纪念高杰书记逝世35周年的文章,是许多老教工、老校友的共同心愿。我在写作本文过程中,得到黄镇华(曾任浙江冶校党委委员)、屠金儿(曾任浙江经济高等专科学校副校长)、傅真、周安钧、张良奇、陈春林、陈兴康、罗允尧、曹善祥、邬垣烈、孙有根、郑祥裕(北京校友)等同志,以及高杰书记的子女高北安、高青沪、李玉珍等同志的许多帮助,他们为我提供了许多宝贵的素材。初稿写成后,他们又仔细阅读和核实,并提出修改的意见。为此,我在这里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。
顾安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