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9年,我毕业留校,当了一名语文教师。黄老师送了我两件珍贵的礼物,一支中楷羊亳毛笔,一本崭新的行书字帖。我感谢他的赠予和盛情。就在他的指导下,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练习书法,直到把一锭二两重的徽墨磨完。
我自信是个勤奋的人,在教学工作中,不断有所进步。但是,我要感谢教研组里许多老教师对我的帮助,尤其是黄老师。他学识渊博,诸子散文、唐诗宋词、音韵诗律等各个领域,几乎样样精通。而且,英语又是他的特长。我向他请教问题,他有的能马上回答,有的虽然一时答不上来,但是,他总能告诉我,往哪里去找答案,是《论语》,还是《孟子》;是《左传》,还是《史记》。经他一指点,我就马上把疑惑解决了。黄老师在我的心目中,就是一本“活词典”。1973年,我们语文教研组编辑出版了第一本《厂矿应用文》教材。此书最后的文字审定,就是黄老师担当的。他的文字功底深,工作又认真,一字字反复推敲,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。我们全组同志都很尊敬他,心里默默推崇他是当之无愧的学术带头人。
黄老师的语文课,上得好极了。他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与美观的板书,首先把学生吸引住了。他分析课文,深入浅出;归纳主题,言简意赅。他运用启发式讲解课文,鼓励学生发表意见,课堂气氛相当活跃。他讲课还有一个特点,就是能把古典诗词和经典名句信手拈来,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。学生听黄老师的课,简直是一种享受。我想到戏剧舞台上,流派纷呈,越剧有袁雪芬的袁派,戚雅仙的戚派,还有范瑞娟的范派……她们艺术风格各异,而且各有传人。我想我们做教师的,为什么就不能也来个流派纷呈呢?我认为黄老师的教学理念与方法,独树一帜,可以称为黄派,这是值得我学习的。欣慰的是,我从黄老师那里,的确学到不少东西。虽然我还没有学到家,没有资格称为他的传人,但我一辈子,确是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努力。
在“文革”中,黄老师被关进“牛棚”,也挨过红卫兵的打。他明知自己没有问题,但总是战战兢兢,过着低头难见人的日子。为了排除恐惧和抑郁的心情,他只有抽烟,不断地抽烟。1969年初,他才得到解放。“四人帮”粉碎以后,一场浩劫终于过去,人们渐渐获得了新的认识。举例来说,有一位年轻女教师,她原先就是黄老师的学生,毕业时留校任教。当她还是学生的时候,非常尊敬黄老师,口口声声地称颂他“父亲般的可亲可敬”。可是“文革”一来,她戴上红卫兵袖章,成了革命小将。她带领人,闯进黄老师的寝室,翻箱倒柜抄家,他们还骂黄老师是“特务”。“文革”后,她觉悟了,知错了,又一次来到黄老师的寝室,流着眼泪,请求黄老师原谅。黄老师只回答她一句话:“记住历史教训,你我都一样,今后要做一个正直的人。”啊,说得多么概括!多么精辟!我根据黄老师平时的言行,想给他的“正直”做个诠释,那不就是谦虚谨慎,不求名利;待人接物,诚实守信;履职处事,大公无私;不阿谀奉承,不落井下石……我认为黄老师一生处世的经验,是我最好的座右铭。后来,黄老师跟我谈起这件事,他说:“这场政治风波,其实也害了年轻人,他们的心灵受到很大扭曲。今天,她觉悟了,我还能说些什么呢。”黄老师就是这样,怀着博大的包容之心,看待这位做过蠢事的学生。
黄老师乐于助人。学校工厂的许多工人师傅,经济上有困难的时候,都向他借过钱,他总是有求必应。记得1967年,各地都在武斗,社会秩序很乱。暑假后返校,我为安全起见,离家先到宁波,在黄老师家宿了一夜,第二天一起到杭州。那时,乘坐杭州公交车,凭力气才能上。黄老师撑开两手,保护我先上车。殊不料,就在那一刻,黄老师的裤袋里,被偷走了16元钱。我很难过,这都是为了我啊。
1979年,我40岁,终于找到女伴,要结婚了。黄老师很高兴,他跟教研组的同志们商量,决定在我携新婚妻子返校的那一天,为我设宴庆贺。于是,他们分头上街买菜,布置新房。黄老师亲自杀鸡剖鱼,他的老伴张首举老师精心烹煮,忙了整整一天。酒席上,同志们斟着一杯杯酒向我祝贺。黄老师热情洋溢地说:“老顾成家了,大家特别高兴。从今往后,祝他家庭幸福,工作更上一层楼!”弹指一挥间,30多年过去了,但此情此景,我永远铭记在心头。黄老师就像我的亲兄长,把我的婚事办得多么隆重。
1978年底,学校由中专升为大专,跨上了发展的新台阶。不久以后,因为学历原因,学校免去了十几个正、副教研组长的职务,我也是其中之一。而且,大专班的语文课,不能由我任教。我于是无所事事,心情坏极了。那时,黄老师已经担任基础部主任,他对我说:“你是全身心投入教学的人,目前的一些做法,的确对你不太公平。我想,你还是暂时离校,进修去吧。千万要振作精神,路总是人走出来的。”黄老师的短短几句话,把我的心暖过来了。他真是我的知心人,我听得差点掉下眼泪。经过黄老师亲自联系,1981年秋,我终于去了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进修。那年寒假,我留在重庆,而我妻子却要做产。黄老师对我的家庭处处照顾,还给我写信,总是劝慰我不要牵挂。我妻子刚分娩,黄老师就委托他的老伴去医院看望,还送去热腾腾的白木耳汤。我妻子感动得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上世纪80年代初,黄老师虽然每月工资有80多元,但是,家有老母、子女,所以,他的生活还是十分节俭,除了抽烟,没有其他嗜好。他房间里,陈设简简单单,木床、桌椅之类,都是向学校借的。当时黄老师已经50多岁了,但坐的还是木头椅子。有一天,黄老师对我说,是否可以帮他买几件东西。在那物资奇缺的年代,我经过努力,请校友帮忙,终于从新安江买来一只书柜,从诸暨买来一把塑料藤椅,从宁波买来一领黄古林草席。黄老师如获珍宝,高兴得不得了。除此之外,我又为他办过一些琐事。黄老师助人为乐,但自己的私事,不会麻烦别人。这不由得使我想起鲁迅,鲁迅对于私事也从不麻烦别人,唯独柔石是例外,他会一一托付。我不敢自比为革命烈士柔石,但却为黄老师曾经托我办过一些琐事而感到荣幸。
那时,黄老师既担任学校工会主席、基础部主任,又教英语课。特别是行政领导工作,纷繁庞杂。制订教育计划、引进师资、购置教学设备,甚至解决教师住房问题,他都得管。于是,他忙得团团转。晚上,他的寝室,熄灯是最迟的。这样,几年下来,他终于积劳成疾。1984年3月中旬,一天上午,我和他上完第四节课,一起从四楼下来,因为都累了,所以互相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谁料到,第二天一早,起床不久,他就昏倒了。我们赶紧送他到上海,经诊断为肺癌晚期。后来,他躺在建德医院,多数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。5月25日,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。当时,他才61岁。黄老师是浙江省优秀共产党员,他的逝世,全校师生都非常悲痛。他又是我的良师益友,不论是为人,还是治学,都是我学习的榜样。我的一路成长,都是他引领过来的。如今,他走得这么早,这么急,怎能叫我不悲痛。
以后,在梅城的那些年,每逢清明节,我的妻子总要带着女儿,上乌龙山去采摘杜鹃花,把它送到黄老师家,摆在他的遗像前,寄托我们无尽的哀思。
顾安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