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6年,我考入重工业部宁波工业经济学校(嘉兴学院前身),校长是杨学润老师。那年,刚好选举宁波市人民代表,我投了36岁的杨校长一票。我为我们年轻有为的校长而感到自豪。后来我又知道,杨校长是宁波市第一届和第二届的人大委员。而且,在刚解放的时候,就参加了中国民主同盟,他是我校资格最老的盟员。1956年5月1日,他又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上世纪五、六十年代,师资严重缺乏。学校想方设法,在各届毕业生中择优留人,充实教师队伍。1959年,我毕业时,就这样当了一名教师。当时,杨校长分管教学工作,有一天,他对我们留校的几个年轻人说:“我对你们小老师,寄予厚望。今后学校的前途,就寄托在你们身上。”“小老师”的称呼,就是杨校长第一个喊出来的,后来,这个称呼就成了年轻老师的昵称,我听了觉得十分亲切。为了培养青年教师,杨校长经常举办教学经验交流会,还请有经验的老教师作讲座。在杨校长的鼓励下,“小老师”们兢兢业业,很快成长起来了。后来,有的成了骨干教师,有的还参与了学校各级领导工作。总之,杨校长为壮大教师队伍,提高师资素质,做了许多卓有成效的工作,为以后学校的发展,打下了基础。
杨校长有一段勉励我们的话,至今还在许多老教师中流传。他说“年轻人做学问,好比硬木头上钉铁钉,一旦进去,就拔不出来;老年人做学问,好比豆腐块上钉铁钉,进去之后,一拔就出来。我希望你们年轻人,不要虚度年华呵!”我感谢杨校长的教诲,因为他的话曾经对我起过很大的激励作用。我深知自己中专毕业,留校任教,底子薄,难以胜任。于是,我就用“钉子”精神,努力进修,比如对鲁迅作品和《红楼梦》等,都下过一番苦功夫。所以,通过实践,我越发觉得杨校长的话是至理名言。即使今天,把它用来教育80后、90后,也一定会起到很大的启迪作用。
“文革”初期,我和杨校长、高杰书记等10余人,被关在校办工厂的空房子里。一天24小时,都有红卫兵监管。上午除了学习《毛选》外,就是反复写检查。下午在烈日下,环绕大操场400公尺的跑道削草。因为是夏天,前边的草刚被削过,后边的草又长出来了。因此,我们循环往复,削草不止,天天如此,“劳动改造”。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,我们戴着“牛鬼蛇神”的帽子,必须时刻听从红卫兵的传唤。就这样,我们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。
关在“牛棚”里的人,情况各不相同。其中,高杰书记和杨校长是重点黑帮分子,因为他们一个被判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,一个被判定为反动学术权威。打着不同旗号的红卫兵造反派,随时都来麻烦他们。所以,他俩受到的压力就更大。当时,两眼所见,整个校园全是揭批高、杨的大字报;两耳所闻,尽是一浪高过一浪的“打倒”之声。就在这种情势下,杨校长觉得,自己始终按照毛主席的教育方针办事,既没有懈怠,更没有违抗,何谓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呢?再说,平时全身心投入教学工作,既没有鸿篇巨著,更没有异端邪说,又何谓反动学术权威呢?至于工作中的缺点错误,他愿意接受批判,检讨自己。他相信党,相信群众,更相信自己不是黑帮分子。因此,他问心无愧,心情自然宽松,在跟我们窃窃私语中,扳着指头说:“快了,快了,再过半个月,我们可以解放了!”可是,半个月过去了,“打倒”之声依旧不绝于耳。于是,他又扳着指头说:“别急!别急!再等一个月,我们肯定能解放。”我们暗地里都笑他,笑他实在太天真。杨校长的“卜卦”当然不灵验,有一天,他被红卫兵叫去,一顿毒打,竟把他的一只手臂打断了。这位47岁的老校长,在光天化日之下,竟遭受如此凌辱与摧残,我们看在眼里,痛在心里,但是,敢怒而不敢言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杨校长作为“三结合”干部,进入了学校教育革命领导小组。这期间,对我来说,发生了一件刻骨铭心的事。“文革”之初,红卫兵以破“四旧”为名,把我的藏书都烧光了。1970年以后,学校开始招生,我感到手头资料缺乏。有一天,我在同事房间里,发现了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。我爱不释手,把书借了来。从此,我把喜欢的诗篇抄下来。不知哪位好事者,竟把此事向上汇报。领导决定,要将此事,在全校教师大会上,作不点名的公开批评。那天大会,主持人正好是杨校长,他说:“最近,我们发现有个教师在读《唐诗三百首》。”我听了,霎那间惊出一身冷汗,以为又要挨批了。因为依照当时惯例,凡是批评,大都与“阶级斗争新动向”、“复辟”相挂钩,那是上纲上线的大问题,非同小可。但是,接着杨校长态度从容地说:“对于民族文化遗产,我们要遵循毛主席的教导,吸取其民主性的精华,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。阅读古诗,不能盲目。比如,温庭筠的有些诗,感情颓废,不大健康。我希望这位同志,当前还是要努力学好毛主席著作。”大会结束后,我细细品味杨校长的话,实在是语重心长的提醒和指教,这哪里是批评呢?真不知道那位好事者又该怎么想。从这件事,我深刻理解到杨校长,作为“三结合”领导干部,他身上承受的压力,有多么沉重。同时,我也佩服他讲话有分寸,他把原先别人打算要狠狠批评的事,说得如此委婉,既讲原则,又不失情理,几乎无懈可击。
杨校长一身正气,两袖清风。他把一生精力,全放在教育事业上。他关爱学生,就像牵挂自己的子女一样。不少毕业校友来看望他,他都让老伴钱端莳老师,在家里烧菜招待。有几次,他还邀我做陪客。于是,我有幸尝到钱老师的苔菜炒花生,特别香脆;红烧猪肝,特别鲜嫩……虽然,三十多年过去了,至今想起来,还是记忆犹新。平时,当杨校长提起校友们的成就时,总是啧啧称赞说:“不容易啊!不容易!”当得知个别校友出了经济问题,他又非常惋惜和难受。他说:“要吸取教训,尤其对目前的在校生,还是要反复强调‘常在河边站,就是不湿鞋’的道理。”虽然,他退休已经几十年了,但是心里想的,除了学生,还是学生。校友举办同学会,他总是每邀必到,即席讲话实实在在,难怪校友们都说:“看,我们的老校长还跟当年一个样。”
杨校长退休以后,看上去身体似乎比较虚弱,用老态龙钟来形容,也并不为过,但他心态平和,整天乐呵呵。85岁前,他经常来我家走走。这之后,他走路不是那么稳健了,再说,我退休后有了空闲,就常去他家看望。他见到我就说:“现在,我老了,别人也老了,来看我的人不多了。你来,我很高兴,还是聊聊的好。”他的记忆力很强,思路清晰,说话也流利。我们回顾历史,讲学校变迁;象数珍宝似的,谈全国各地的校友;也论海峡两岸的统一。总之,包罗万象,无所不谈。我常常一坐,就是一个半小时,问他累不累,他总是笑笑说:“不累!不累!”
杨校长从1949年进入我校,一直工作到退休。其中,担任校长等领导职务有30多年。我认为,嘉兴学院能有今天的兴旺,都与前辈们的艰苦奋斗分不开。杨校长就是其中的一位功臣。他为学校出的力,流的汗,不比别人少。俗话说:“没有功劳,也有苦劳。”但是,他在跟我交谈中,从来没有提到自己的业绩,更没有居功自傲。有几次,我故意把话题转移到这方面去,但都被他回避了。他常常说:“高杰同志(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“文革”前,学校党委书记)从部队转业到学校,很不简单,他对办学有雄心壮志。当时,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,办起64电冶金大专班,学校各方面工作都很有气色。他在“文革”中,所受迫害比我深重。他去世早,真可惜!”他还说过:“王田夫同志(上世纪五十年代,学校党总支书记)人品极好,我很钦佩。有一次,他去食堂买饭,炊事员见到他,就把菜打得多了点。王田夫同志一觉察到,就马上把身后的一位同志推上前去,让他把这碗多的菜先买走。这件事深刻教育了全校教职工。我说,做领导的就是要这样,群众才会信服。”杨校长谈人论事,对己从不炫耀,对人从不揭短。我深深感悟到他那颗善良又淡泊的心,还有谦逊又平易的品德。他虽然身材矮小,但在我的心目中,他的形象,却是那么高大。在他身上,有我学不完的东西。
2008年12月下旬的一天,我还去过他的家,他的精神依旧很好,跟往常一样,谈了很多。殊不料,过了元旦,1月9日,他去世了。噩耗传来,真令人不敢相信。他得的是胃癌,等到发现,病情已经到了晚期。住院后不日,即进入昏迷状态。他老人家就这样在昏睡中,安安稳稳地仙逝了。他的儿子事后告诉我:“我爸爸在医院只躺了三天,仅仅花了2000元钱,可见爸爸临终前,还为国家节省了一大笔医药费。”听了这话,令人心痛,但也欣慰。杨校长享年九十高寿,临终没有痛苦,也算是他生前积德的回报。依照杨校长生前遗愿,2009年3月26日,子女们把他的骨灰撒到了钱塘江。啊,我们敬爱的老校长,终于遂心如意,回归自然。他这种彻底唯物主义的精神,又是多么值得我们景仰和仿效。
转眼间,杨校长去世两周年多了。为缅怀恩师,我写下这篇拙文。但愿字字句句都化作朵朵白花,让我把它敬献在杨校长的英灵前,寄托我们无尽的哀思和怀念。
顾安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