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安年
许多校友见到我,都说我当年举办的各种内容的“讲座”,他们都深深印在脑海里,至今仍忘不了。
1960 年秋天,学校从宁波搬到梅城,不久,国家的困难时期就来了。当时,最大的问题就是肚子吃不饱,许多人得了浮肿病。于是,学校暂时取消了体育课、早自修和晚自修,校园里死气沉沉。
正在这时,我从新华书店买来一本新出版的长篇小说——《红岩》,一口气读完,我深深地被许云峰、江姐、华子良的革命牺牲精神感动。于是,我立即把《红岩》改写成故事脚本,决定举办讲座,向学生连续讲述书中的故事。
食堂里只亮着一盏灯,还因电力不足而忽明忽暗。同学们互相挤在长凳上,有的干脆坐在饭桌上。《红岩》的故事太精彩了,大家伸长脖子,两眼直瞪,聚精会神地听我讲述:
江姐在游击队员华为陪同下,前往华蓥山游击纵队,去联络纵队司令员双枪老太婆,她悄然来到城楼下,目睹城楼上挂着一只只木笼子,笼子里盛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,而其中一颗竟是江姐朝夕相处,患难与共的战友、同志、丈夫——彭松涛的头颅。江姐霎时胸口梗塞,头昏目眩,却连呜咽都不能,她咬紧牙关,眼泪直往肚里流……
还有那头发苍白的华子良,十五年前曾是华蓥山根据地党委书记。他被捕后,深谋远虑,卧薪尝胆,每天在白公馆的院子里,疯疯癫癫地跑步,但就在敌人磨刀霍霍,即将大开杀戒的时侯,他昂首挺立在特支书记齐晓轩面前,“哑巴”突然开口,说自己是潜伏的共产党员,愿在危难之机,为完成越狱突围任务而贡献力量……
我连续讲了六个晚上,听众几乎场场爆满。我总共花了十二个小时,才把《红岩》故事讲完。同学们听了故事,精神大为振奋,觉得眼前的艰苦生活,算不了什么。高杰书记说:“在当今形势下,要多讲革命故事,给学生提供精神食粮……要给顾安年配备一块惊堂木,让他像个真正的‘说书人’。”
从此以后,我一发而不可收,讲座一个接一个地推出来,它成了我第二课堂的教学阵地。我的讲座内容大致可分三类:第一类是革命传统教育,除《红岩》外,我还讲了鲁迅、邹韬奋、周恩来、陈毅、白求恩、雷锋、欧阳海等人的故事;第二类是历史故事,如《秦始皇》、《方腊起义》、《辛亥革命》等;第三类是《水浒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金瓶梅》等古典文学名著鉴赏。在我近40年的教育生涯中,倾全力推出了30多个讲座,其中,鲁迅生平讲了10年,《红楼梦》鉴赏讲了20年,《金瓶梅》鉴赏讲了许多次。我的生平淡然,山珍海味我不爱,而为学生举办“讲座”,我之所爱也!
最近,嘉兴学院正在筹备百年校庆,学院档案馆广泛征求文物,于是收藏了我的《红楼梦》和《金瓶梅》两个讲座的手稿,我感到非常荣幸!
我花在讲座上的精力不亚于语文课教学,从选定题材、写成脚本到熟记成诵,每个环节我都殚思极虑,认真对待。而且,我还严格地给自己制定了几个原则:
第一个原则是遵循科学性。所谓科学性,就是所讲内容必须真实无误,讲历史的有案可稽,讲现实的符合实际。总之,讲座要经得起实事求是的检验。“戏说”之类,既浪费时间,又贻误听众,万万不可取。比如,“文革”后期,人们评说秦始皇。当时,学术界思想混乱,给历史人物乱贴标签,有人说秦始皇是大法家,甚至还有人说秦始皇属于“人民”的范畴。为此,我们语文教研组十分慎重,进行了专题研讨,大家一致认为,秦始皇是封建社会的帝王,不能跟万民百姓平起平坐,我们在肯定他为统一天下,发展社会生产力,采取一系列进步措施的同时,还指出他更有专制统治、残酷压迫、剥削人民的一面,如焚书坑儒,修建长城、阿房宫和秦陵,所以最终酿成民不聊生的社会局面,到了秦二世,陈胜、吴广就揭竿起义。我的讲座,就是根据这个基调讲的,这在当时,无意中含有反潮流的味道,深感自慰。
但是,我的《水浒》鉴赏讲座,就留下了许多遗憾和教训。由于我只引用毛泽东的独家之说,所以立论就不免偏颇,那是迫于当时政治形势所致,大家都能理解。
第二个原则是倡导知识性。我们学校的学生,先是中专生,后是大专生、本科生,这些十七、八岁的年轻人,求知欲望特别强烈,所以我在《红楼梦》讲座中,对文史知识尽量多包容,多诠释。为了调动听众的积极性,我还用问答式与大家互动。
我问,在影视剧《红楼梦》中,贾政、贾珍乃至于发迹后的贾雨村,都是朝廷的大小官员,但是他们为什么都不穿清朝的官服呢?——这涉及到曹雪芹在书中反复申明的,关于《红楼梦》的时代背景,“失落无考”的隐衷,所以导演让剧中人都穿上了明朝人的传统服装。
我又问,贾宝玉的身边有多少奶妈、嬷嬷、丫头和小厮,这么多奴仆反映了当时社会怎样的现实?——贾宝玉身边有20多个供他使唤的奴仆,这反映了北方的满族进入封建社会时间不长,还明显带着奴隶社会的印迹。
我再问,李纨为什么不参加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礼,而作为贾府唯一的有身份的主子,待在潇湘馆里,陪着死去的林黛玉抹眼泪?——这关系到封建礼教的习俗问题,因为寡妇伤风败俗,遭人厌恶,所以李纨没有资格参加喜庆的婚礼。
在大作家曹雪芹的笔下,《红楼梦》从皇家、贵族写到平民、佃户,其内容博大精深,涉及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经典……所以它素有“清代社会百科全书”之美誉。学生听了我的《红楼梦》上、下集讲座,纷纷感慨地说:“真是胜读三年书!”这话虽然夸张,但他们确实在知识领域更上一层楼了。
第三个原则是讲究艺术性。讲座是一门语言艺术,好比是表演单口相声,就凭一张嘴巴,一双眼神和适当的手势动作去吸引听众。讲座的语言必须通俗易懂,简洁明快,一口气流利讲下来,容不得中间停顿、重复、打疙瘩。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,语气要有轻重、缓急的变化。当然,讲述者的感情投入更是第一位的。为了达到讲座的良好效果,我常常关起房门,反复朗读讲座稿,就好像话剧演员预习台词一样。
如今我还记得,我讲述欧阳海牺牲前的那段情景:惊慌的战马蹦跳在铁轨上,火车隆隆地飞奔而来,可能发生马死、车翻、千余乘客遭难的悲剧,就在千钧一发之际。那时,我的声调由轻而重,语速由缓而急,我的眉宇紧锁,两眼直视前方,听众仿佛都被我带入了现场,跟我一起揪心,几乎都要大声呐喊出来。我接着说道:“欧阳海一个箭步,跃上铁轨,推开战马,火车在鸣叫声中飞驰而去,千余乘客得救了,而我们可爱的战士,年轻的欧阳海却献出了壮丽的青春。”到此,我的语声突然停住,真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,人人心坎里,都感到阵阵哀痛。
我的最后一次讲座是在1994年的清明节,讲的是根据《霜重色愈浓》改编的陈毅元帅的故事。讲座主持人——学校党委宣传部长颇感为难,他担心70后影视剧看多了,还会对“听故事”感兴趣吗?他担心会场纪律不好怎么办?他又担心听众中途退席怎么办?但是,我颇有自信。结果,拥有180只座位的报告厅,座无虚席,自始至终,听众全神贯注,氛围庄重肃穆,大家无不被陈毅和周恩来的真挚友情所感动,无不被老帅们在中南海怀仁堂怒对“四人帮”拍案而起的斗争精神所折服。整整两个小时的讲座,大家都说结束得太快了。可见,年轻的70后也是喜欢听革命故事的。
当时,我又在写《三国演义》鉴赏讲座稿,已经完成大半。但是,1995年1月15日,我突然提前退休,这个讲座不幸流产,时至今日还感到非常遗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