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苏斐
黄纬,1944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外文系,1947年担任浙东中学校长,1952年调入宁波市立财经学校(嘉兴学院前身之一)担任语文教师。
1984年5月25日,对我全家人来说,是最悲痛的日子,父亲因罹患肺癌不幸逝世,他为教育事业奉献一生,竟在61岁时,匆匆划上了句号。当时,学校敬献的挽联是:鞠躬尽瘁为教育精神不朽传后人
广大师生给了我父亲最好的赞誉,作为他的子女,我感到非常欣慰和自豪。
1923年1月27日,父亲出生在鄞县石桥镇,祖上都是读书人。我的曾祖父是举人,做过官。石桥镇有很多桥,桥的铭文都是曾祖父亲笔题写。我的祖父是清末秀才,书画绝伦,一直担任奉天一所大学的美术教员。我父亲是书香门第之后,排行第二,从小聪明过人,学习成绩优异。他有一张读初中时的照片,剃了个光头,虎头虎脑,一脸帅气。
1940年,父亲考入浙江大学外文系,主攻英语,同时进修副科法语。那年因日寇入侵,浙江大学西迁到贵州遵义,环境十分恶劣,生活非常困苦,许多同学都回了老家。但父亲却坚持下来,孜孜为学,成绩名列前茅。当时他与班里三位至交自称“文房四宝”,因父亲皮肤较黑,所以,他以笔、墨、纸、砚中的“墨”自许,可见同学少年,风趣得很。
浙大学生本着“读书不忘救国”的精神,课余开展了各种抗日救亡活动。父亲演过街头活报剧《放下你的鞭子》,因他个子高大,扮演流亡关内的卖艺汉。他还参加遵义城举办的抗日义卖活动,捐献出衣物和书籍,并与同学们一起,跟随竺可桢校长,参加抗日救亡大游行。
1944年,国难当头,多达150万的日军向中原腹地推进,成千上万的人民向西逃难。这一年,父亲大学毕业了,他和一批热血青年一起,毅然投笔从戎,为此浙江大学给这些爱国学生加了毕业学分。父亲应征入伍,奔赴昆明美军基地,在陈纳德将军指挥的飞虎队司令部担任译员。
飞虎队(Flying Tiger),70年前因痛击日本战机、开辟驼峰航线而家喻户晓,成为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的功臣。当年中外媒体、书刊都对编入美国飞虎队的中国空军将士及译员,称为“中国飞虎”。父亲生前最珍惜一个四寸长的烟斗,就是飞虎队里一位美国战友赠送的,难怪父亲常带身边,但他从不告诉别人,自己曾是飞虎队中的一员。
我父亲就因在飞虎队的这段经历,“文革”时,被扣上“国际间谍”的帽子,关过“牛棚”,挨过棍打。好在他命大,终于活到“四人帮”粉碎,国家重新走上正道的年代。
1947年父亲回到宁波,担任浙东中学校长。那时他才24岁,年少得志,风华正茂。任职期间,他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很多外文杂志上的文章,以校刊的形式发表,有的还登载在《宁波日报》上,可惜如今我找不到这些旧报刊了。
1952年,父亲调入宁波市立财经学校(冶校前身),前后共执教30多年。期间由于学校很少开设外语课,所以父亲教的主要是语文。他对国学有很深造诣,精通古文、诗词。寒暑假回家时,父亲常常和我母亲一起吟诗填词。
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。1963年,我国著名教育家,昔日浙江大学老校长竺可桢来冶校视察,看了父亲所教学生的书法作品,满意地说:“学校重视书法基本功教学和练习,你们做得很好!”当时,我父亲的房间挂着他的行书墨迹——岳飞《满江红》,笔力遒劲,反映了他一生做人的理念——刚正不阿。
父亲懂多国语言,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,能用法语演唱《国际歌》。解放初,学校开设俄语课,父亲就认真学俄语,边学边教,出色完成了俄语教学任务。1960年冶校迁到梅城,他曾到梅城地质队义务教英语。“文革”前,浙江大学想聘请父亲去教英语,但因杨学润校长苦苦挽留,工作没有调成。七十年代末,为了适应对外开放的形势,父亲又自学日语。
从我记事起,父亲一直在梅城教书,只有寒暑假才来宁波。当时的假期,教师都要集中政治学习和备课,回家住的日子少得可怜。父亲回家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,尤其是夏天的夜晚,我们和邻居的小孩在一起乘凉,父亲总有说不完的笑话、童话故事和猜不完的谜语。
有一次,我要爸爸讲梅城学校里的故事,他说:“我们语文组里,有个生龙活虎的朱老师,有个手不释卷的汤老师,有个意志顽强的顾老师,有个会讲马列主义文艺理论的董老师……”我急着问,还有呢?父亲接着说:“还有个会吃干饭的黄老师。”我听了撒娇说:“爸爸不对!爸爸不对!”父亲笑着说:“不是吗?你妈妈常给我写信,信的最后总要引用一句古诗:‘努力加餐饭’,意思不是要我多吃干饭吗?”这时,我母亲也笑得合不拢嘴,她拍打着我的肩头说:“苏斐哟,你爸爸真能多吃饭,我们全家人不就放心了吗!”啊,原来父亲的笑话中有寓意,我终于听懂了。
后来,我看了顾安年老师回忆我父亲的文章,才知道语文组的老师们,心里都推崇我父亲是学术带头人,他们学习我父亲的书法、诗词和教学方法,许多年轻教师在我父亲的带动和指导下茁壮成长。顾老师有句掏心窝的话:“我的一路成长,都是黄老师引领过来的。”所以,我父亲逝世后,许多老师、校友怀念他,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父亲还常常检查我的作业,指出问题,提出要求。那时候,我总希望父亲不要回校,不要离开我。屈指算一算,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,但他留给我的教益和爱抚,让我铭记不忘。
父亲身为知识分子,却没有知识分子的架子。他每当回到家里,只要听到大门外的摇铃声,就第一个冲出去,把邻居们的垃圾,扔到垃圾车里;另一种摇铃声响起,又是他冲到前面,帮邻居们倒马桶。他每天一早,把墙门内的天井,打扫得干干净净,邻居们都夸奖“黄老师一来,我们都没事干了。”父亲善于待人,严以律己,处处为大家做好事。
父亲对教育下一代有高度的责任感,始终践行“敬教爱生,师德为先”的八字诺言。他为了交给学生一把获取知识的金钥匙,总是不知疲倦地备课、改作业,对家境贫寒的学生还解囊相助,许多生动的故事,至今还在学生中间流传。父亲晚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,1983年荣获省级优秀教师称号。
父亲除了日常教学,还先后两次担任学校工会主席,1978年,他又担任基础部主任。繁重的行政工作,使他来不及将自己丰富的教学经验写成文字,留给后人,不能不说是他人生的遗憾。
去年他的一位学生终于收集到父亲六十年代初期创作的五首诗词。其中有一首《七律·梅城颂》,现抄录在此:
乌龙磅礴气吞虬,
风物由来属严州。
会合三江饶水利,
对峙双塔任遨游。
东关自古称天险,
水库如今传电流。
若使子陵重作客,
应悔空白少年头。
今天重读这首诗,让我体会到,父亲生前深爱山清水秀的梅城,而且他热爱新生活,歌颂新气象的愉悦心情,跃然纸上,我深为感动,应该向父亲好好学习。
父亲逝世后,母亲又在梅城住了几年。每逢清明节,顾安年老师总会让师母带着小师妹上乌龙山采杜鹃花,摆在父亲的遗像前,寄托那份无尽的思念。我在这里,衷心感谢顾老师一家,还有冶校许多老师及校友对我父亲真诚的爱戴和怀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