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安年
我在梅城生活了29年(1960-1989),今天回忆起来,最有趣的往事,莫过于在新安江里游泳了。
“文革”时期,学校没有教学任务。到了夏天,下午五点钟以后,我就和同事们一起去新安江游泳。
走出学校大门,穿过约一华里长的梅城大街,我们就到了江边的渡船码头。新安江像一条宽宽的白练,从西向东流来,流经梅城以后,一公里开外处,江面豁然开阔,那就是三江口。所谓三江口,就是新安江、兰江和富春江交汇的水域。三江口比杭州西湖大多了,远远望去,白茫茫一片,让人分辨不清水天相连的界线。
梅城对岸就是南峰乡,江面宽约450米,江水最深处有18米。在这又宽又深的江中游泳,最能锻炼人的意志和体力。当然,大家心里都明白,一旦沉入水中,那是必死无疑,没人能救的。一则,谁也没有那么好的本领,能潜到水底去救人;二则,即使身旁有渔船经过,但是那时候,渔民恪守当地旧俗,不救活人,只捞尸体,因为他们害怕“水鬼”缠上自己,有朝一日去当替死鬼(当然,如今旧观念已经改变,渔民中涌现出许多见义勇为的标兵人物,令人敬慕)。所以,每当我们游到江中心的时候,就抱定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信念,咬紧牙关向前游,谁也不敢泄气。
新安江的水,其实就是千岛湖的水,它穿越新安江电厂的轮机后直流而来,因此,江水温度极低,即使三伏天气,水温也不会超过摄氏20度。有风湿关节病的人,是绝对不能下水的;作为健康人,能在清凉的江水中游上个把小时,那是舒服极了。新安江水质清澈,用“游鱼细石,直视无碍”来形容,毫不过分。在阳光照耀下,江面闪耀着碧蓝碧蓝的光。
新安江江面辽阔,只要微风吹过,就会泛起涟漪波纹。如果风稍大一些,或有机动船驶过,江面掀起的浪头就有尺把高。遇到这种情况,身体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,然后滑下去,反复沿着波浪形的轨迹,上上下下,轻轻向前飘去,那轻松与惬意的感受,是室内游泳池里无法享受到的。
梅城是个山青水秀的古镇。我们在江中游泳,如果抬起头来,环视四周风景,那简直是“美”字的写真。江的北边是高10余米,长约2270米的巍峨大坝。作为大坝背景的是,横空出世的乌龙山,莽莽苍苍,山的轮廓挡去了一大片天空。江的南边是南峰乡,数里长的江岸,长满芦苇,酷似青纱帐一般,白白的芦花迎风招展。南峰乡那边,近山绿,远山青,峰峦叠嶂,连绵不断。江的东边,南北双塔,隔江对峙,千余年来像两位魁伟的武士,忠诚地守卫着梅城。我最喜爱的风景当属江的西边,傍晚时候,夕阳下的云层,就像油画家在天边抹下的长长一笔。那云层的色彩,由橘黄渐渐变成淡红、血红、暗红,夕阳穿透云隙,一条条粗细不等的光柱,照射下来,于是江面通红,波光耀眼,壮观极了。我所见到的新安江周边的景致,还映入江面的倒影中,随着水波荡漾,倒影支离破碎,若隐若现,又呈现出另一番景象。啊,美极了!景在镜中映,人在画中游,不是身临其境的人,断然领略不到如此美丽的风景。
我和张良奇、屠德根是游泳的好伙伴,每天下午,不约而同必在新安江畔相聚。我把拐杖当作冲锋枪,用绳子扎住背在肩上。不管是谁吆喝一声之后,大家就向对岸游去。我习惯于侧游,左腿麻痹,任其自然,浮在水面;左手上下打水;右手和右腿在水下划动。听人说,侧游是最费力的一种游姿,然而,我却游得非常快。我们三人游到对岸,稍事休息就游回来。有时兴趣盎然,再次横渡,两次游程将近2000米,但是我们只当闲庭信步,从不感到疲惫。在我们身旁,常常还有好多孩子围着一起游,他们都是我们学校的教工子弟,虽然才七、八岁,但是,蛙泳、自由泳、仰泳、潜水,几乎样样都会,而且游的速度不亚于大人,所以,他们的父母从不担心,也令我们非常钦佩。
1966年7月16日,73岁高龄的毛泽东在武汉畅游长江,反响之大,犹如中国大地又爆炸了一颗原子弹。在那“文革”年代,领袖的一举一动,就成了全国人民的精神楷模和行动指南。当时,报纸上声势浩大地宣传:“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,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!”以后,7月16日就被定为毛泽东畅游长江纪念日。
我记得,梅城是从1969年开始,年年举行纪念活动,直至1976年。在此期间,每年7月16日下午,梅城群众倾城而出,会游泳的参与横渡,不会游泳的就在岸上观看。那场面真是人山人海,彩旗飘红两岸。游泳队伍就从渡船码头出发,前面是仪仗队,红旗引导之后,便是领袖的巨幅画像和标语牌,紧接着各单位的游泳者,井然有序地跟上,一队一队游过去。整个活动大概进行一个多小时,才告结束。
最令人难忘的是1976年的纪念活动,因为那是毛泽东畅游长江10周年,所以规模最大。这次,组织者先把300多参与畅游的人,用机动船运送到江的上游十里埠。所谓十里埠,顾名思义,就是距离梅城10华里的一个江边埠头。然后,畅游者就在那里下水,游回梅城。组织者为了确保安全,出动大小船只30余艘,在江中游弋监护。这次畅游,38岁的我,创造了自己5000米的长游记录,心里真是乐开了花。那年代,除了新闻记者,很少有人自备照相机,所以,我参加如此盛大的活动,竟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作纪念,真感到遗憾!
新安江啊,它赐给我们的欢乐太多啦!留给我们的印象太美啦!然而,哲学家说过,世上事物都有正反两面。我记忆犹新的是,江上曾多次发生过惨剧,因为新安江曾凶神恶煞地吞噬过鲜活的生命。1985年7月底,我校毕业班学生将告别母校,奔赴工作岗位,从此报答父母,报效祖国,雄心将付之实现。但就在离校前一天,三个学生吃了中饭,来到新安江边,下了水游向对岸。不知何故,其中一个学生被江水冲走,另外两个学生吓得六神无主,只得乘渡船回来向学校报告。学校立即请渔民拖网施救,直到半夜里,才把那个湖南学生的尸体,从江底打捞上来。大概过了一、二年,又有一个西安来的学生在江中溺死。每当惨剧发生,死者的家人来到学校,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声,真是惨不忍闻啊!鉴于血的教训,学校领导多次作出强硬规定,除了集体组织,谁也不准擅自下水。从此以后,我和张良奇、屠德根两位,就很少到新安江里去游泳了。
文章写到此,本该结束了,但是,有两件事在我心中郁积了四十多年,今天,我觉得有必要记述下来,作为本文的附录。
第一件事,我上文已经提到一群可爱的孩子,游泳本领极好。但是,却有一个七岁的小涟宁,他是罗允尧老师的儿子。在同年龄的教工子弟中,唯有他不敢向江心游。我仔细打量,觉得小涟宁游得很好,问题在于胆子太小。我于是问他,想不想游过江去,他大大的眼睛流露出渴望的神情。我说,我可以陪你游,你如果游不动了,就拉住我的左脚,我把你带过江去。说完,我们当即练了一阵子,随后我就陪他过江,终于使他第一次横渡新安江获得成功,小涟宁显得非常高兴。这件事在别人看来,或许感到美事一桩,然而,我后来越想越“后怕”。俗话说: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。我自己的游技说来真够呛,我虽会侧游和仰泳,但不会潜水,更没有救人的本领和经验。倘若小涟宁游到中途有所闪失,那该怎么办?难道我真的能用左脚拉住他吗?更何况,我的左脚患的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,从小失去神经知觉。小涟宁是罗老师的独子,如有不测,罗家岂不香火无继。我的冒失行为,岂止是“过失”,那简直是“罪孽”。太逞能了,这是我应该吸取的教训。
第二件事,我又要讲到白茫茫的三江口。三江口往东就是富春江,就在刚分流的地方,左岸不远有个东关镇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镇上有家面食店,专门供应鱼肉馄饨,味道极美。我校许多师生步行四、五里路赶去,就是为了解馋吃馄饨,我也曾去尝过鲜。那天,我忽然心血来潮,想独自悄悄地游到那边去,看看这家面食店还在否?水路较近,我估计有1500米游程,但那是小菜一碟,不当一回事。开始时风平浪静,游得很顺利,但当游进富春江口子的时候,险情发生了。原来三江口广阔无垠,相对而言,富春江就显得像条狭带子。上游的水从宽阔处突然涌到狭窄处,不但水流汹涌湍急,而且还形成漩涡。我一看情况不妙,想赶紧掉头往回游,但是,滚滚激流,势不可挡,要想逆游回程,谈何容易!我陷入了叫天天不应,呼地地不灵的绝境,无可奈何,只得拼尽全力往前游。这时,谢天谢地,殊不知我的生理缺陷起了大作用,原来我平时游泳,只用右脚捣水,由于用力不平衡,身体总是向左转。当时,我越用力,身体就越向左,而左边刚好是岸,于是,我终于很快摆脱漩涡,又拼命游了百来米,终于攀住芦苇上了岸。我坐在岸边草地上,浑身瘫软,呼哧呼哧直喘气。真险哪!一场生死搏斗,我好不容易从“水鬼”手里,夺回自己的生命。太冒险了,这是我应该吸取的又一个教训。
我用生命作“赌注”,换来的“教训”实在太沉重了。如今我老了,游不动了,唯有“教训”却越来越富有理性。它昭示人们,凡到一处陌生的地方游泳,一定要首先弄清楚水有多深?河有多宽?水质明净否?水温适宜否?水下是否有深坑,有礁石?是否有淤泥,有水草?除此之外,还要结伴而游,互相帮助。游泳是一项很好的体育运动,但是注意安全,至关重要,不可逞能,不可冒险。多谢后来人,戒之慎勿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