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达成
企霞同志去世了,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。
企霞同志一生经历坎坷,长期蒙受不白之冤,遭受了种种风雨的冲击,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,才获平反。在历史造成的不公正待遇和逆境中,他意志坚强,对革命信念始终没有任何动摇,即使在林彪、“四人帮”那样疯狂肆虐的日子里,他也不为那些人间丑类的淫威所屈服,表现了一个老战士的硬骨头精神。“文革”浩劫后,他的工作单位杭州大学,曾对他作了如下的评语:“在文化大革命中,所有调查材料都实事求是,没有假证,从未冤枉一个同志。”疾风知劲草,烈火见真金,寥寥数语,显示了企霞同志不畏强暴、坚持真理的革命气节,令人肃然起敬。
我认识企霞同志,是1950年。那时我在企霞同志领导下的《文艺报》编辑部工作。记得那时编辑部只有十来个年青人,工作热情极高,除了少数同志较有编辑经验外,大部分都没有编过文艺期刊。而读者来信来稿相当多,当时企霞同志立了一个规矩,每信每稿必复。他认为只有这样,才能取得读者的信任,并迅速和读者、作者建立亲密的联系。根据他的要求,我们绝大部分人,都以很大的精力投入了这项工作,读者提出的问题可谓包罗万象、五花八门,工作量很大,我们常常为了准确回答读者的问题,绞尽脑汁,有时不得不到图书馆去查书。企霞同志自己也很严谨,每天上午都到编辑部来审阅复信,凡有不妥者,或加以修改,或退回编辑重写,而复信写得好的,他就在会上加以表扬,或选出在《读稿随谈》栏中发表。久而久之,不仅取得了读者对刊物的信赖,后来还建立了文艺通讯员网,随时可以了解到各地的文艺动态,而日积月累,我们自己也因此锻炼了思考能力、写作能力,还增加了不少知识,培养了工作责任感。现在回想起来,企霞同志的做法很有点像现在大学的“咨询开发中心”,他通过这种方式,既开展和推动了工作,培养和发现了人才,也锻炼了工作人员,使我们受益匪浅。
在我当年的印象中,企霞同志原则性强,比较有个性,甚至有点傲气,不像另一位副主编萧殷同志那样平易随和,但是,这只是一面,他的另一面,是对文学青年的爱护备至。他曾在华北联大任过文学系主任,也在中央文学研究所讲过课,培养了一大批文学青年,这些青年后来都成长为文学战线上的骨干力量。记得五十年代初,徐光耀同志根据他参军后的实际斗争经验,写出了小说《平原烈火》,企霞同志读到初稿后异常兴奋,认为这是反映冀中斗争的一部力作,是革命文学的重大收获。不仅尽力协助光耀同志出版了这部书,还在《文艺报》上发表文章,作了很高的评价。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这部小说大概是光耀同志的处女作,一个文学青年,得到了这样有力的鼓励与支持,给他的鼓舞,以及对他后来的成长将会有多大影响是不言而喻的。
企霞同志不仅很有群众观点,而且也相当善于接近群众。有一件事给我印象很深,那是我和他都挨了整,被打发到国营农场劳动的时候。那年秋天,农场的水稻获得了大丰收,每个队都要统计总产和亩产,企霞同志自告奋勇打算盘。当时农场工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大知识分子还会干这个,我们也将信将疑。谁也没料到,这次他还真露了一手。他一面听着工人报着数字,一面打着算盘,只听劈劈啪啪,算盘连珠炮似地在响,你念得急,它也响得快,念完打完,连续两次,精确无误,大伙都看呆了。后来才知道,企霞同志青少年时,在上海谋生,曾当过学徒,那时的艰辛生活就已迫使他学会打算盘了。农场工人很佩服企霞同志的这手本领,对他也更亲切了。
企霞同志办事认真,粉碎“四人帮”后,他回到北京,又恢复了文艺工作。首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奖工作,就是在他的领导下进行的。因为要对一个时期的长篇进行评选,工作任务十分繁重,经他亲自阅读过的长篇小说就达几十部。然而他毕竟年事已高,又经历了多年的坎坷,精力已大不如前,这样超负荷的阅读和评选工作,几乎把他累垮了,他眼睛的视力也因为过度劳累而大大减弱。他对于工作的认真与热忱,于此可见一斑。但他仍常常感叹自己为党工作太少,在他重病期间,他曾向家人叮嘱:多年来,他对革命贡献不大,他去世后,如果他的遗体有解剖价值,他愿意献给医院,也算他为人民事业做的最后一点贡献。他垂危时这些赤诚的嘱托,表现了一个共产党人的奉献精神和博大胸怀,令人感动。
企霞同志是个有多方面才能的人,如果不是长达二十多年的不公正待遇,他本来可以做更多工作,有更大贡献的。这当然是令人遗憾的,但这样的憾事曾发生在多少人身上!但愿我们能总结历史教训,不要再重复这样的遗憾了。
(原载1988年2月13日《文艺报》第8版副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