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卫卫
母校百岁了。
我无从想象我百岁时的模样。
事实上,我自己35年前读师范时的容颜,也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几帧黑白照片里才能看到。
倒是教过我的恩师们的影像,会时不时地闪现,或眼前,或心里。
某日,一学生在短信中写给了我一位歌手的名字,还有这位歌手的成名曲。我明白学生的心思。学生在毕业两年后想告诉老师的是:你存在,我深深的脑海里。
现在,在我深深的脑海里,平湖师范恩师们的影像开始一帧帧地浮现,并且帧帧鲜活。即便是那张安放在讲台和黑板之间的颜色发暗的旧藤椅,连同坐在藤椅上或立在藤椅前讲课的先生,也都宛在眼前,呼之欲出。
这位站着或坐着讲课的先生姓周,名瑞芬,教我们那年已年过六旬。周先生教的是中学语文教法课。一次课上先生提问,下面无人应答,先生笑眯眯地看看这个,望望那个,教室里还是鸦雀无声。于是,先生将目光投向了坐在第一排的我。我不记得那天先生问了个什么问题,我只记得自己找不到答案,在我答非所问之后,先生依旧笑眯眯地请我坐下。然后用她带着海宁丁桥口音的普通话将问题讲解了一遍。那日先生讲了些什么,自然也一概不记得了,但先生那日的笑容和我听先生解题时的忐忑,至今记着。
记忆中的周先生总是笑眯眯的模样,即便是脸上的皱纹,也是道道含笑。不少同学都喜欢到先生的办公室,或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,或在外面的院子里,挨着先生站着或坐着,请先生解解惑,听先生忆忆旧,或是请先生来一段古诗词吟唱。至今还记得先生为我们吟唱《琵琶行》。每每念及,便会看见江州司马的青衫,被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的琵琶女的“如急雨”、“如私语”、“水浆迸”、“刀枪鸣”、“珠落玉盘”、“莺语花底”的琵琶语,渐次染湿。
十来年之后,一个冬天的下午,那熟悉的笑容又一次出现在教室里,这回是周先生来听我讲课了!当时先生已退休多年,而那天我也没有开课任务,但先生就是来听课了!今日回想起来还觉着奇怪,那天我的内心怎么就一点儿都不忐忑了?先生坐在语音教室的最后一排,神情专注,面含微笑。踩着下课的铃声,我快步向教室后排走去。先生也含笑迎向我,走近了,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抱在怀里,边轻轻拍打我的背边大声说,她真高兴……刹那间,我想起了高中毕业那年,我第一次去母亲学校代课,在四十来个三年级小学生的众声喧哗中不知所措的场景。
又过了十来年,冬日的一天,参加送教下乡活动。在海边一所乡村小学校的走廊上,我被一个年轻的声音唤住了。回头一看,是位男老师,二十七八岁的模样,浓眉下的眼睛笑弯着。见我认不出,他赶紧自我介绍,我是你的学生啊,97届的,我叫……呵呵,你就是……两双手旋即握在了一起。他又说:“老师,你给我的毕业留言我一直记着,现在我稍微把它改动一下,就变成我的格言啦,就写在教学楼大厅里的墙壁上呢!”课间休息时,我奔下楼去。在好几十张彩色相片中找到了那双浓眉,也找到了我要的格言:“相信学生会成为别人的偶像!”我终于想起了1997年的那个初夏,男生行将毕业,捧着留言册跑来:“老师,你一直是我们的偶像,马上要毕业了,你就再给我写几句话吧!”于是我在那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:“相信你会成为孩子们的偶像……”
面壁的那一刻,我看见周先生含笑坐在光阴那一端的藤椅上。我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冬日。我因股骨颈骨折在家养伤,不知怎么就被周先生知道了。于是在那个寒冷的冬日,先生带着微笑暖洋洋地出现在我的卧室门口。那时候我还只能仰卧,先生紧挨着床边坐着,握着我的手说着话。也是在那个冬日,先生将她的人生晒在了屋子里那方斜斜射进来的冬阳下。那些人生的大变故,那些命运的大不公,在先生的笑靥里不动声色地登场,又在先生的笑靥里云淡风轻地消遁。看见先生含着笑,轻悄悄地就将一切都放下了,我想起了博尔赫斯所作的那个绝妙的比喻,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比喻——仿佛水消失在水中。
博尔赫斯喜欢模糊真实时间并虚构空间界限。而在我深深的脑海里,恩师们的影像,却是无比清晰而又真实。无论岁月如何流逝,那些个影像,无需半点虚构,总在那里。
你存在,我深深的脑海里,我的梦里,我的心里,我的歌声里。
多年前我曾在《最后一课》的开头写道:事实上,这不是我执教生涯的最后一节课。并且,也不是如韩麦尔先生那般用几个大字和一个手势结束的可谓是“人间绝唱”的那一类经典之课。这只是我“炮制”出来的上百节“结束课”中的一节,也是每一个教师都需要上也都会上的那一种课。不过既然是一段教与学的终结,那么,随着终结而来的,总有一些在寻常的课中不曾出现的场景或者情节。
现在,在我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,我对自己说,你的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课即将到来,无论那终结的日子以怎样的声色与光影出现,你都是幸福的。因为你能年复一年地走在母校四季的风里,你能在得到母校恩师们的栽培之后,又在母校学着恩师们的样子站在讲台上。并且竟然也能让自己在学生深深的脑海里,渐渐地站成,一帧影像。
编者注:徐卫卫,1981年毕业于平湖师范(嘉兴学院前身之一)中文科,现任嘉兴学院平湖校区教学督导办公室主任,副教授。